寂寞的年轻人与折叠的城中村新周刊

文胡同

图胡同

广州城中村存在的现实意义:生活成本的下降让所有低收入群体都沾了光。

聚酯纤维的绿色方巾搭在付朝春左手,恰好盖住针头。他说打吊瓶冷,搭块毛巾会暖和些,我不确定这是否有效,毛巾是干的,很薄。

其他输液的人都没这么做,但谁也没对付朝春的举动做评价,甚至都不看他一眼。

这是12月第一个周末,广州最大的城中村——石牌村里的一家私人诊所。但从外观上看,这更像一家药店。付朝春坐在店铺一边的木沙发上,可以盯着巷子里的行人发呆,也可以沉浸在手机屏幕里。他选择了后者。

石牌村里的小诊所。

没有人会对诊所里的事做任何评价,甚至不会看里面一眼。城中村里的年轻人是来讨生活的,不在乎谁比谁更寂寞。把自己过好,是实现城市梦的唯一办法。

沿着诊所小巷继续往南,运气好能找到瑞藻家塾,现在是老人活动中心,里面是土生土长的石牌村老太太,她们悠闲地谈天说地,没有后顾之忧,一边忙着数落自己的亲戚,一边帮着判定那些家长里短的对与错。他们是付朝春这样的年轻人、用房租供养着的村民,村民和租客没有交集,她们只盼自己和家人身体健康。

这是广州极尽繁华的核心区,被高校、医院和摩天大楼包围。石牌村成了广州的都市传说,承载广漂未来,实现原住民进入富人阶层的梦想。

石牌村口,操着四川口音的外地人成了村子里的租房中介。

这是城乡二元的交叉点,是城中村帝国的样板模型。

“不努力就吃不上饭”

“五条人?没听过,干嘛的?”付朝春不知道五条人(乐队)在走红以前,阿茂和仁科在石牌村住了好多年,不过他知道丁磊(网易创始人)在这里住过。这些故事,让住在石牌村的年轻人引以为傲。

“当然想像他们一样走红、有钱,但我觉得不大可能。”这是他闯荡江湖的第四年。一年前他来到广州,二话不说住进了石牌村,然后在太平洋数码城B座的旧址里,谋了一个餐馆后厨的岗位。

石牌村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宋朝,因为珠江潮汐不定,董、池、潘三个姓氏的人选在地势较高的地方安居(石牌村口的地铁站叫岗顶),他们善于打造和贩卖石器,故得名石牌。

建国前的石牌村地图。/资料图片

在现代广州,石牌的知名度和历史毫无关系,石牌村走红是因为太平洋电脑城,这里相当于北京的中关村、深圳的华强北。村里的租客,大多都是围绕电子产品打转的IT人士。

只是在过去20年里,人们从实体交易转向了在线交易,那些靠卖电子产品的人怎么也没想到,最初就是他们把实体电脑卖给改变人们生活的人。

电脑城完成了历史使命,人流红利不能放过,城市还要升级。喧闹了20多年的太平洋数码广场B座,从数码宅男的圣地麦加,变身美食城。这种转型符合广州美食之都的定义。

付朝春在过去的一年,从石牌村出来,钻进了太平洋美食城一家餐厅的后厨。他说会电脑是技术,炒菜做饭同样是技术。

城中村里有来自全国各地的“美食”,抚慰着那些思乡游子的味蕾。

不过可能因为油烟太大,他最近越觉眼睛刺痛,尽管医院,但他感觉那里看病会很贵,所以选择村里的小诊所里解决。

穿着洗到变薄的白大褂给他确了诊,说是眼结膜感染,这个诊断花掉他元,尽管结膜炎极少需要输液,但他觉得这样好得快,不会耽误工作。“因为不努力就吃不上饭,不回到岗位上,就要自己花钱买饭吃”。

元是他半个月的房租(含水电),与他合租的另外4个人,是他广西梧州同乡,他们结伴来广州找工作。“在广州一个月能挣块钱左右,比梧州两三千的工资高很多,虽然最后都莫名其妙地花掉了,但在广州,我爱怎么花钱没有人管。”

0元租金的房子,大概有30多平方,在以逼仄著称的城中村来说,这样的面积几近奢华。

但分摊到付朝春的空间,实际上只有6个平方,这就是石牌村的生活逻辑,成本是唯一考量标尺,在成本面前,智慧与美貌没有意义,贫穷不会以仁慈的面孔出现。

在石牌村0.73平方公里的土地上,多栋出租屋被多条小巷连接起来,这里有超过6万人居住,是这个星球人口密度最高的城市——印度孟买的两倍。

他们大多是来广州谋生的年轻人,脑子里装满了经济发展初期那种“要致富别怕苦,要兴旺别怕脏”的信条,对于城市中漫天的灰霾,堵车和城市垃圾,他们也感到骄傲。

这些年轻人对生活那股硬撑和劲头,不经意就托起了原住民的移民和富豪之梦。

“村里人斗起楼,让路越来越窄”

如果不会迷路的话,从诊所出来走5分钟,就能看到江孔殷题字的瑞藻家塾(曾经也叫瑞澡堂,是妈祖庙),他是康有为的学生,参与了公车上书。江的儿子江誉球,便是粤剧界奇才“南海十三郎”,同名电影在豆瓣评分9.2。

池国英蹒跚着从自己房子里走向家塾,她是整个石牌村移动速度最慢的群体之一,他们不赶时间,不用为钱发愁,他们是石牌村村民,这些房屋真正的主人。

石牌村一角。

家塾里还有五六位同伴,年纪最大的95岁,池国英以79岁的年纪在这里排名最年轻。饶是如此,她最近几年也在村里迷过两次路。

“你看到玻璃罩子里的天后宫龙亭了吗?以前逢年过节,或者村里有什么喜庆的事,就会请龙亭出来,敲锣打鼓在村里沿街庆贺。”池国英说石牌村在她小时候,里面道路宽阔,普通的巷子都有清渠流过,路面至少有三条石板宽。“后来大家有钱了,就斗谁家楼起得高、起得大,先是填了清渠,后来连石板路的巷子也被霸占了,这让龙亭现在只能在村里几条主要的巷子里穿行”。

石牌村里的这个紫檀龙亭于年制作,年做过一次修补。

池国英还记得几十年前,每天早上天刚亮,她就要到村子东边的菜地里割西洋菜。那片菜地,如今是石牌东路和暨南大学。

“变化太大了,我们这些老太婆,现在都不敢说认全了村里的路,我自己也只熟悉我们池姓的这一片。”实际上,就连送餐的外卖员,用一年时间也未必能摸清里面的道路。

石牌村自古以来,就由池、董、潘三大姓氏构成,其中池姓所在的区域叫朝阳,另外两个姓分别占据西南角的龙躍(跃)和东边的凤凰。

真正的石牌村民,实际上也并不在乎这些改变,只要他们愿意,随时都可以离开那些不见天日的街角巷尾。

阳光普照是村里最大的奢望吧。

千禧年后,为配合广州城市化建设,石牌村的大部分青壮年村民,都搬到了一街之隔的珠江新城安置房,安置标准依据村里发行的“购房股”为标准。年,有村民以元/股的价格向同村人买了多股,每股可以兑换一平方。

如今,珠江新城的房价基本上10万元/平方米起跳。池国英也不在乎这些数字,对那种白领、中产和所谓的富豪生活无感,“我们这些老人不想跟着年轻人住,招后生嫌,住过去容易,搬出来就难了,倒不如直接不去”。

与其说是不适宜现代化生活,倒不如说池国英她们依旧留恋着村里固有的习俗和传统。“现在每年正月十五,我们还是会扛着龙亭在主干道走一圈;七月中旬,也会请神出来保佑我们”。池国英说这种传统的风俗只有广州这些老村子才有,这也是杨箕和猎德(广州另外两个知名的城中村,已经完成现代化改造)拆迁的时候,要守住祠堂的原因。”

石牌村另一个活动中心所挂的牌匾。

秋日的午后,家塾里五六个老人闲适地聊天,挂在墙上的电视声音放得很大,但她们还能清晰捕捉到对方喉结里发出来的声音,即便其中一个已经95岁。

这种悠闲,来自于一墙之隔、那些疲于奔命的年轻人。

石牌村折叠

瑞藻家塾那块被历史气息附着的石刻下,贴了两个告示,一个是石牌村年高考优秀考生名单,列表里有18人,成绩最好的被北京体育大学录取了;另一个喜讯是他们收到了温州池氏宗亲的邀请,参加宗祠落成庆典大礼,想去的池姓宗亲可以随意报名,但要收取元作为礼金。

富人终究是富人,毕竟房租仍然是人民币。

付朝春没看过这些信息,他家里穷,16岁初中毕业之后就开始打工,温州是他唯一去过的地方,那是花都工厂给他的一个培训机会。他没想到自己的房租,供养着另一个城市、另一个人的子女远赴他乡的读书梦。

他也想不到自己住的城中村竟然与温州也有联系,在付朝春眼里,这些信息不重要,他需要的是吃饭、挣钱、活下去。

这是石牌村租客为数不多的共识,这种共识来源于周边飞速发展的城市建设,石牌村被商业世界包围,这个世界里没有公共草地,没有公共运动场,只有电脑城、美食城、购物城。

数万人的村落,形成了一种内化的经济循环,但无论如何循环,仍有大量资金流向本地村民。

甚至几百米外的国家五星购物中心太古汇、广州最高级的购物商场之一,付朝春也仅仅只是去过,去呼吸一下商场里的香味——城中村里没有的味道,而且是免费的。商品的标价对他来说,显示的是阶层而不是价格。

他不知道自己每个月元的房租,只够一辆车在那儿停37.5小时。

不过他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样的人生设定,“我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,上班之外只有宅,宅就不会受到外界的刺激,而我,也早就习惯了寂寞,现在的年轻人,都习惯了寂寞。”这样的定义从何而来在这一刻并不重要了,这种表述,会让他自觉是普通的大多数,这样便不显孤独。

石牌村一角。

这就广州城中村存在的现实意义:生活成本的下降让所有低收入群体都沾了光。

尽管城中村的每一寸空间和时间都被折算成了人民币,生活中的很多东西也是可以被改变的,但在城中村的年轻人,不会忘记最初到这个城市来所怀揣的梦想。

瑞藻家塾最靠里的影壁上,有个巨大的“神”字,那是整个石牌村最大的字,几乎和太古汇广场上,巴宝莉的圣诞装饰一样大。

(文中付朝春、池国英为化名。)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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